
第九場【學人開講】由本中心張文薰執行委員主持,邀請曾任《幼獅文藝》雜誌主編的卑南族作家馬翊航博士,由其創作、研究與生命經驗出發,引領探索族語與漢語寫作的關係。
言文一致、我手寫我口、白話文言之爭。在語言與文字之間的推推敲敲,趨異於同,其實是現代文學起源之際的共同命題。然而從南島語系的原住民的角度來看,語言對「台灣人的文學」而言,是否其實不應該是選擇題,而是申論題?
張文薰教授開場首先介紹馬翊航博士與其自身:二人同樣曾就讀於中文系,並且在中文系傳統的詩文訓練中,發現自我作為異端、邊緣的存在。張文薰提到在中文系就讀,對文本是十分喜愛的,卻發現個人經驗中的台語、台灣的風土植物、歷史人文現象,很難進入中文典範之中。個人的求學經驗同時也作為台灣文學所面臨到的問題,以及像是其他經常出現的疑問:「台文是不是都是用台語寫的?」。因此,本場活動邀請馬翊航分享其對於族語文學的觀察,為思考台灣文學與語言帶來更深刻的啟發,並期待這樣的思考,能夠成為解決「台灣應該是什麼」、「台灣人的集體性座落在哪」等疑問的契機。
馬翊航先是回應張文薰引言所提到的「邊緣」,介紹了自己的背景。父親是Kasavakan部落的卑南族人、生母則是同屬卑南族的初鹿部落,但自身從小就沒有住在部落,且開始學習族語也是從去年三月才開始。馬翊航表示自己的邊緣感可能是來自不會說族語這件事,導致自己的身份、認同,與原生部落之間的關係好像就存在著缺損。
不過,馬翊航引用孫大川在《久久酒一次》書裏文字,回覆自己對於族語這件事的思考。在〈陪他們走完最後一個黃昏〉章節中,孫大川寫到:「在條件未成熟以前,我還是鼓勵那些被語言綑綁的原住民青年,勇敢的向漢語敞開;用更好、更靈活的駕馭能力,精確地、生動地將自己或原住民酸、甜、苦、辣的經驗說出來、寫下來。
孫老師的文字鼓勵了自身願意書寫的生命經驗。馬翊航表示,在自己開始學習族語之後,對於族語文學更有了不同的理解,也開始對作者族語跟漢語之間的關係產生好奇,同時作為演講後半要分享的重點之一 — — 談談近期留意到,原住民族作家的漢語文學作品中,會如何納入族語?所延展出的語言狀態、生命狀態為何?
馬翊航從游以德〈羅老師,您好〉的新詩分享起,馬翊航解釋這一首「需要」翻譯與註解的詩,是與109年度的時事相關,當年羅小雲在廣播金鐘頒布入圍名單時,唸到原住民節目時發出「吼吼吼」。游以德便寫出這篇全是吼吼吼組成的詩,並以註解連貫出某種意思。馬翊航表示,「當然寫出了事件,也寫出事件底下,語言的曲曲折折的部分。」新詩寫出了漢語、族語混用之際,經常使用註解說明的形式。不只向讀者說明族語,也帶出疑問「為什麼仍然需要說明」。
馬翊航繼而分享原住民族文學中常看見的個別、共通經驗,作家經常會寫到不同政府的統治時期,官方語言的轉換。像是巴代《走過》,寫到主角說:「先是日本人的話、後來是平地人的語言,現在又來做官人說的話」。《走過》是整理自同族的陳清山老先生的手稿,書中也隨著陳清山的生命變化,出現不同比例的族語以及漢語表現。小說中並置族語與漢語的書寫策略,可以視為某種「語料凍結」,但在林韻梅的評論中:「巴代不只是將漢語母語化,而是將卑南語記音之後,再翻譯成漢語。」小說中族語與漢語的複雜關係,也擴大了漢語的表現庫。而另一位鄒族作家伐依絲‧牟固那那,在《火焰中的祖宗容顏》也處理了類似的語言轉換經驗:(「一樣是漢人的歌,為什麼有的可以唱,有的不能唱?」)同樣涉及語言轉換的問題,但伐依絲‧牟固那那的寫作則觸碰了白色恐怖相關記憶的面向。
馬翊航繼續分享不同的原住民文學面貌,沙力浪《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》則是處理山林空間的問題,像是討論原住民族因為對山林更加熟悉,在不同歷史階段、為不同進入山林的目的所進行的協助與「服務」;乃至於山林間紀念碑的設立目的等。沙力浪透過進入祖居地,理解山林與族群的空間意義。霍斯陸曼‧伐伐的《玉山魂》,則重新鎔鑄了布農族人的口述神話與生命節奏,作者按照四季變化的節奏,將時間放進故事裡,不刻意干擾閱讀節奏,將漢語註釋都放在章節最後。馬翊航敘述《玉山魂》之所以重要,是因為作者透過加入更多的布農族文化基底,創造出有別於既有的漢語世界,馬翊航解釋:「在書中不會看到現代的物品、制度的介入。讓我們看到被還原的布農世界。透過書寫,將口語跟書寫世界縫合在一起。」
同樣的尋根過程,在每個作家身上都有著不同的途徑,奧威尼‧卡露斯《神秘的消失》記錄作者對於家族逝者的追憶,也記錄下尋訪舊部落的旅程。縱使作者寫到「石板文化…如果有一天消失…是溺死在現代文明的浪潮因本質褪色」看似悲觀的展望,但馬翊航點出,作者所帶來的是不同思考的取徑。在部落不斷遷徙的過程中,或許能夠重新思考「怎樣是部落」,尋根或許也並非一定是舊文化的全面挽救,也能是從樹梢向上/或下探尋,甚至想像未來。馬翊航更揭示,上述種種的原住民文學,作者所扮演的角色不只是紀錄者,還包含了陪伴的關係,未來在閱讀相關文學時,也能多去留意是「誰的聲音」、「誰的故事」在作品中的存在。
前面所提的許多書籍,看起來都呼應了口述文學的傳統,但馬翊航提醒,這些作品都有不折不扣的當代性。原住民文學正在製造出彈性的邊界,各作者更是「回歸族群經驗,重構部落之『古典』,不是漫無限制的任性想像,更不是對漢語全面投降」(援引自孫大川〈原住民文化歷史與心靈世界的摹寫〉)。在黃貴潮《遲我十年:lifok生活日記》,能看見語言狀態的流變,也顯示社會情境的變遷。而馬翊航注意到近一兩年閱讀到的作品,同樣傳遞出豐富的語言狀態。夏曼‧藍波安《沒有信箱的男人》,從語言的層次帶到神話裡面,一方面又帶到島嶼在不同政權間的共同體、共鳴體,每個人各自不同的遭遇;程廷《我長在打開的樹洞》在散文裡納入非常多族語經驗,觸及部落之間的人際互動;甘耀明《成為真正的人》運用了大量動植物文化,在小說裡製造出豐富的對話空間。
張文薰為演講稍作小結,認為通過原住民文學,我們從文本看到交織、彈性邊界的概念,漢人族群跟原住民組群不再是單一劃分。同時,為了尋回自己的聲音(或稱尋根)從原住民的族語寫作經驗能夠帶來啟示,所謂尋根也可以是一個從樹梢去尋根、或是通往天空的概念。
馬翊航接續再分享自己的族語經驗與寫作。回應演講一開始所提到的孫老師「書寫自身經驗」的話,馬翊航表示當時的自己只讀懂了一半,是在開始學習族語之後,才重新調整了寫作的位置以及想像。馬翊航以去年疫情嚴重之際,在家中想種植水果為例,當時在台北為了植栽,連土都必須要用買的,但在回到家鄉,才發現土地、植物、領域的概念是完全不同,人與植物的關係也大有轉變。所以對於馬翊航來說,學習族語詞彙,並非檢定、認證的問題,而是完完全全挪動了地理概念、物質等概念。
最後的Q&A環節,與會者提問道「目前是否有用漢語建構出原住民的文字,讓原住民也有自己書寫的可能(就像漢羅台文)?」馬翊航回應,除了漢語書寫外,族人同樣也致力於族語書寫,。關於族語書面化的進程與思考,馬翊航建議能夠參考李台元老師的專書《台灣原住民族語言的書面化歷程》。
另一個提問則是「有時候原住民語的書寫是否太強調「誰」寫,而失去了語言本身的自由性?」,對此馬翊航認為孫大川老師在過往的文學論述中,其實已經提供了我們很好的答案而馬翊航認為,我們不妨先提筆,以自己最流利的語言去寫,別去在乎別人給不給你自由,因為創作本身是最自由的事。而就「對於『華語語系』把原住民漢語文學納入的看法」此一問題,馬翊航先闡明,應當先將「納入」拿掉,原住民漢語文學與華語語系必須要站在平等地位來討論。張文薰則回應「納入」一詞本身就隱含了權力關係,並以沙力浪的書籍為例,「他的文學只有存在原住民文學的可能性嗎?」或許也能算作「職人文學」來討論。張文薰提醒,原住民文學是在談論某些議題時,為了方便討論進行而做的分類,但這並非一成不變的架構,而應是必須具有彈性的。